拥枪众多是美国标志性现象之一。我自科罗拉多州丹佛沿70号公路一路东行时，沿途常常可见“枪店”大字招牌。美国公民拥有和携带枪支有着深远的历史、文化和政治背景。在美国独立战争、西部大开发等历史背景下，拥枪自卫被普遍认为是美国人自由、人权的核心价值体现。在长期的枪支文化积淀中，拥枪甚至成为权利和男人气概的象征。人们从好莱坞大量西部片中关于舞枪牛仔的各类描写中可见一斑。美国自二战以来在世界各地的穷兵黩武催化其国内暴力倾向，加之多媒体中各类“超人”血腥暴力的诸般演绎，枪文化在美国大行其道。

射击可以成为一项体育运动，也有娱乐功能，但枪的本质是杀害。在一个3亿多人口的国度，民间拥有2亿多各种枪支，各类枪击血案频发早已成为美国社会的痼疾。痼疾难治，在于梗阻太多。如同种蒺藜者必得刺一样，平民持枪总数达2亿多支的美国逃离不了枪击案不断发生的厄运，其原因在于陷入多个悖论旋涡中的美国根本无法控枪，也难以掌控拥枪的人。

最大的悖论关乎法理。美国崇尚依法治国，也崇尚个人自由。有着430万成员的美国全国步枪协会是全美最具权威的拥枪游说组织，对政客所看重的选票有着巨大的牵制能力。拥枪者将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视为之所以可以拥枪的宪法依据，并将此与个人自由直接挂钩。美国的立法程序早已注定，试图推翻这一修正案几无可能。2008年6月，美国最高法院对哥伦比亚特区与赫勒案进行裁决时，以5∶4的投票明确，拥枪是个人权利，而不论其是否为“民兵”。2010年，最高法院裁决第二修正案对州及地方政府的适用范围与联邦政府一样。两次裁决之后，想要从法理上推翻拥枪权的争辩者几近绝望。

血案之后，政治家们往往在做出悲戚的姿态后便不了了之。2012年底桑迪胡克小学20个孩子的鲜血给予美国前所未有的震撼。时任美国副总统拜登说，“我从未见到不断发生的枪击惨案使得这个国家的良知受到如此震颤”。此后，奥巴马就枪支管理问题签署23项政令，终于迈出了力求有所作为的一步。

奥巴马的新举措立即遭到美国全国步枪协会的抨击。我随即屡屡与全国步枪协会进行联系，希望听听他们的看法，但对方一直未予回复。

奥巴马宣布枪支管理举措后，美国国会共和党新星、古巴裔参议员卢比奥抨击说，奥巴马的主张无法阻止类似桑迪胡克小学悲剧的发生。奥巴马将矛头指向遵守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的公民，却没有寻求发生枪支暴力活动的真正原因。堪萨斯州共和党众议员休斯坎普和艾奥瓦州共和党参议员格拉斯雷等人说，“宪法第二修正案不可谈判”，奥巴马“试图利用行政命令手段戳破第二修正案是在攫取权力”。奥巴马的举措也在美国一些州内引起强烈反弹。怀俄明州议会共和党人提出一项法案，提出不允许联邦政府限制“攻击性武器”的销售，如果一名联邦机构成员强行执行这种禁售，将是一种可面临五年监禁的重罪。田纳西州议会、密西西比州政府也有类似举动。

依法治国是美国的立国之本，但对宪法第二修正案的不同解读使美国社会陷入巨大的法理悖论之中。如何解释有人利用拥枪自由杀害了众多无辜生命，从而剥夺了别人的基本人权？如何解释有人利用拥枪自由在威斯康星州锡克教庙内大行杀戮，从而不仅剥夺了别人的人权，还侵害了别人的宗教自由？各种自由之间有无需要相互制约之处，其平衡点又在哪里？凡此种种问题，极大地困扰着美国社会。在各执一端的两极化社会形态中，美国民众倍感悲哀、愤怒、沮丧与无奈。

在上述问题面前，美国民众莫衷一是。曾在芝加哥大学教授宪法学的奥巴马承认宪法第二修正案赋予个人拥有枪支的权利，同时又说，“没有法律或一整套法律能够完全预防每一个毫无理智的暴力行动，没有一个立法能够防止每一个悲剧，每一个罪恶行动，如果哪怕我们能够只做一件减少暴力的事情，哪怕我们只能拯救一个生命，那么我们也有责任去努力尝试”。

如同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争论一样，在美国，是枪杀人还是人杀人的争论也是吵得一塌糊涂。每遇枪击血案，控枪的声浪便顿时高涨，但拥枪支持者一再争辩说，枪本身不会杀人，而是拥枪人使用武器杀人。他们还争辩说，如果每个人都有枪，案发时以枪制枪，枪击案的发生率反而会减少。

在法理的权衡上，生命无疑至高无上，这一点在美国没有争议。争议在于如何预防更多的生命倒在枪口之下，枪击血案的祸根到底是枪还是人。

拉皮埃尔在华盛顿举行的“不准提问”的新闻发布会上称，枪支管制的法律不会阻止类似枪击事件的发生，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持枪的好人来对付持枪的坏人”。他呼吁在学校设立武装警察。他说“如果要求武装校园是疯狂的建议的话，那就说我疯了吧”。当主持人向其追问枪支管制法案是否有效时，拉皮埃尔说，枪支控制法案从未见效，也不会使孩子们更加安全，“所谓禁枪立法都是假的，全是建立在谎言之上”，根本无法在国会获得通过。基恩在接受采访时称，大规模枪击案的原因异常复杂，难以界定，不能对其采取简单而直接的措施。而美国社会对枪击案总是反应过激，一旦发生枪击案就有人提出对枪支一禁了之。《枪愈多，犯罪愈少》一书作者洛特认为，对枪支严加管理将使得恶性枪击案发生得更多。自1950年以来的统计表明，除个别案件外，欧美国家所有发生死亡三人以上的枪击案的地方都是诸如学校这样禁枪的地方。

奥巴马的继任者特朗普在枪击案一事上便持与全国步枪协会一样的立场。特朗普2017年4月28日在亚特兰大市出席美国步枪协会年会时公开表示，过去8年来美国对拥枪权利的侵犯已经结束，他将继续支持步枪协会。他说，“你们在白宫有一位真正的朋友和支持者”。

“难呀，难呀！”华盛顿市中心KITA大厦职员朱安娜在接受我采访时说，“这自由，那自由，自由多了自己跟自己打架。”“全国步枪协会那些家伙都疯了！我可不同意让学校老师都佩带枪支，”站在旁边的埃利娅女士做出打枪的姿势比画着说，“孩子们应该在一个很放松、很舒适的环境中学习。老师屁股后面别着一把枪算什么？！”“现在的学校都成什么了？”人高马大的托马斯也加入谈话，“吸毒、枪击案，都快成战场了！”

“全国步枪协会早已同造枪业签了合同，所以他们反对控枪，”在参观全国武器博物馆后，来自纽约的汉克夫妇在接受我采访时说，“那些攻击性武器绝对应该禁售，因为那是军队才能使用的家伙。”

《》专栏作家克里斯托弗在题为《枪与一只鹅的教益》的文章中写道，他本人成长于俄勒冈州亚姆希尔县一个农庄，那里的人们几乎家家有枪。一户农家的一只鹅因常常跑到邻居领地的喂羊水槽内捣蛋而使得主人十分气愤。一天，当这只鹅再次跳进水槽时，主人顺手拿起枪来准备开火，此景刚巧被鹅的主人见到，也立即抄起枪来对准了邻居。在羊主人家主妇的极力劝说下，这一场为一只鹅可能闹出的人命案才平息下来。克里斯托弗感慨道，这些邻居平时都是守法好人，只是因为手中有枪才会有这种危险的对峙。枪并没有使美国更安全。在很多情形下，枪并没有用来保卫我们，而常常使事态升级。奥巴马说，自从桑迪胡克小学枪击案后，美国发生的枪击暴力活动又夺去了900余人的生命。其实，真实数字远不止于此。他认为，控枪确实能够减少悲剧发生。在美国控枪法律最为严格的10个州中，其中7个州与枪支暴力有关的死亡率也最低。与此相应的是，那些控枪法律宽松的州内死于枪下的人数更多。

那么好吧，在做了妥协之后，大家似乎都同意对想要拥枪者做更为严格的背景和精神健康审查，但事实证明，这也是一个谁也说不清的问题。2017年拉斯维加斯枪击案案犯帕多克顺利地拥有如此多的武器，却没有被检查出有任何问题。

2011年1月8日发生在亚利桑那州图森市的枪击案之所以引来如此强烈震撼，除因伤亡人员众多而惨重外，还因为重伤者包括美国国会众议院女议员吉福兹，死者中除了一名联邦法官外，还有一位名为克里斯蒂娜·格林的9岁女孩。小格林出生于2001年9月11日，也就是“9·11”事件事发当天。有美国媒体慨叹道，如此巧合不能不令人更加痛感这又是“一个可怕的美国悲剧”。

图森枪击案发生后，再次引发了美国社会的反思。这一反思首先触及的仍为是否应该对枪支进行更为严格管理的老话题。奥巴马曾允诺推动更为严格的枪支管理，但在某些政治利益集团的反对下，其立场有所退缩。具有反讽意味的是，2010年，亚利桑那州与阿拉斯加、佛蒙特等州刚刚通过新规：允许任何一位21岁以上公民在没有背景调查的前提限制下携枪出行。此次血案发生后，有美国舆论再次呼吁，除军方和执法部门外，没有理由允许民众购买和使用具有如此大杀伤力的半自动枪支。但也有论者指出，在美国历史上，此类呼吁不胜其多。2007年弗吉尼亚理工学院恶性枪击案后，民众就曾有过类似呼吁，但此后不了了之。在很多人将拥有枪支视为“神圣不可侵犯之合法权益”的美国，想要在严格控制枪支问题上有所作为极为艰难。

已有证据表明，此次血案凶手是一名“问题青年”，且被称是一名常在网络上“胡话连篇”的“偏执狂”。尽管迄今为止难以断定作案凶手的政治动机，但美国社会的反思越来越多地集中在此案引发的政治含义。在亚利桑那州，如何应对拉美移民问题是极有争议的问题。身为民主党议员的吉福兹与该州共和党州长的立场便有明显差异。此外，在美国备受争议的医疗改革等问题上，吉福兹支持奥巴马政府立场，也因此被某些共和党人视为“眼中钉”。

2010年美国中期选举前后，党派政治色彩之浓烈达到新的峰值。不同政治对手间的尖酸攻讦不断升级，且不乏暴力隐喻。在恐惧、愤怒、仇恨、偏执、不容忍气氛的蛊惑和煽动下，政治暴力威胁渐成美国社会重大隐忧。2010年，美国国会收到的针对联邦议员的威胁较上年增长三倍以上，几乎所有的威胁都来自医疗改革的反对者，吉福兹本人的办公室就曾因此遭到破坏。在此次血案中丧生的联邦法官罗尔生前也曾收到数百个死亡威胁电话。在此类政治暴力意象的催化下，加之合法拥有枪支的便利，那些本来就踉跄于精神健全边缘的人就很容易将威胁突变为厄难。

在奥巴马控枪的提议中，禁售“攻击性武器”是其主要内容。然而，在实际操作中，甚至连界定“攻击性武器”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在美国的枪支发烧友网络论坛中，人们对什么是“进攻性武器”有着激烈的争论。一些人争论说，“攻击性武器”是一个被政治化的字眼，谁都无法对其有一个被普遍接受的界定，所谓“进攻性武器”最终也不会退出市场。

另有人争论说，桑迪胡克小学枪击案凶手所使用的AR-15型半自动步枪就是“攻击性武器”，这种半自动步枪与美军使用的M-16半自动步枪类似，其特点是这种半自动步枪有着可拆式弹匣、手枪型枪柄、消焰器、可折叠枪托。有着这些特点的枪支设计初衷是其将被用于战场，以便尽可能迅捷地杀伤敌人。但反对控枪者只同意将军队和执法部门使用的全自动步枪列为“进攻性武器”。他们说，那种半自动步枪应被称为平民版的“技术型来复枪”或“现代运动步枪”。他们争辩说，任何企图禁售“进攻性武器”的努力都被误导，因为被讨论的枪支只是样式不同而已。来自密歇根州的律师和枪支专家霍华德认为，“任何运动型火器与攻击性武器之间区别很小”。

来自印第安纳州的枪贩彼得森2008年因出版一本题为《攻击性武器指南》的专著而与出版商进行了激烈交锋，原因就是“攻击性武器”一词会引起造枪业利益集团的愤怒。1994年，美国国会通过禁售“攻击性武器”的法案后，美国造枪业对任何使用“攻击性武器”的人都持敌意，并试图搞臭这些人。彼得森的专著出版后，美国全国步枪协会拒绝在其网站销售这一专著。2010年，彼得森将同样内容的书换了一个书名《技术来复枪指南》后，该书才得以在美国全国步枪协会网站销售。